生态批评视野下的伊恩·麦克尤恩小说研究

　　伊恩·麦克尤恩(Ian McEwan)是英国当代文坛上具有重要影响的作家之一。自处女作《最初的仪式与最后的爱情》获得毛姆奖后，他获得包括布克奖在内的无数国内和国际文学奖项。迄今为止，麦克尤恩出版了20余部文学作品，包含小说、儿童文学、剧本和清唱剧；他的作品涉及当代社会生活中的诸多重要问题。

　　自开始创作以来，麦克尤恩一直受到西方评论家的广泛关注。他的早期作品中充满了阴暗而又令人难以接受的话题，如性、暴力、乱伦等，因此他的作品曾经一度被冠名为“震荡文学”(1iterature of shock)。从《时间中的孩子》

　　开始，麦克尤恩将笔触由描绘人类内心的阴暗面转向更加广阔的社会、历史和政治空间。截至目前，西方出版关于麦克尤恩及其作品英文研究专着20余部，访谈录1部，论文集1部，其他文章(包括书评)近700篇。这些研究从主题、女性主义、心理学以及伦理学等诸多视角对麦克尤恩的作品进行了解读，取得了丰硕的成果。本文拟从生态视角对麦克尤恩的主要作品进行分析，探讨其对生态问题和人性的思考与问询。

　　一、麦克尤恩早期作品：生态意识初现随着工业文明的进步，人类征服与控制欲望的空前膨胀，生态危机愈演愈烈。这种世界范围的生态危机逐渐在作家的作品中有所反映，从而催生了生态文学和生态批评。“生态批评是在生态主义，特别是生态整体主义思想指导下探讨文学与自然之间关系的文学批评。它要揭示文学作品所蕴含的生态思想，揭示文学作品所反映出来的生态危机之思想文化根源，同时也要探索文学的生态审美及其艺术表现??生态批评既可以是对生态文学的批评，也可以是从生态的视角对所有文学的批评”。

　　麦克尤恩在其早期作品中就尝试将对自然和人类的关怀编织在其叙事之网中，对环境问题进行了描写和评价。麦克尤恩对生态问题的关注可以追溯到其清唱剧《或者我们死亡?》。在这部关于核战争威胁的作品中，作者以犀利的笔触将人类对自然的摧残比作是强奸并对那些只顾经济发展、无视生态环境问题的政府进行了控诉，表达了对人类未来的关注与焦虑。麦克尤恩指出“核武器的发展表明，科学与情感是割裂开来的，科学横冲直撞??我们在这项毁灭性工程中投入了如此多的国家资源和我们半数的科学家，这令我感到非常气愤和悲伤”。与麦克尤恩同时代的作家马丁·艾米斯也同样在作品中反映了这种焦虑。他认为“核武器的出现是迄今为止地球上所发生的最糟糕的事情” 。

　　毋庸置疑，以核武器为代表的高科技已然使人类具备了毁灭地球无数次的恐怖能力，人类整个生态环境系统面临着巨大的威胁。尽管人类文明得到了空前的发展，但是人类和自然的关系逐渐恶化。正如卡尔纳所言：“哦，人类，继续登峰造极吧，，把汽船、飞船全部造出!，随老鹰同飞，随闪电同飞!／一直奔赴你们的坟墓!”麦克尤恩的焦虑有助于人类去认识高科技发展的潜在威胁并思考和探寻工业与科技发展的绿色之路。

　　与此同时，麦克尤恩还挑战了父权制思想 他指出核武器的发展实质上可以用“男性原则”来表述，即积极主动，充满敌意而又缺乏同情心。在他看来，男性和女性应该在社会中保持一种平衡。正如其清唱剧中的合唱：

　　星球不只为我们旋转。

　　科学在于见证奇迹，知识在于传达爱情。

　　拯救我们自己是否为时已晚?我们是改变，抑或灭亡?

　　二、《时间中的孩子》：绿色生态寓言评论家普遍认为“《时间中的孩子》是麦克尤恩小说创作的分水岭”。在一定意义上，该作品标志着麦克尤恩小说创作的成熟，即由早期作品中的“阴暗”内心世界转向更加广阔的社会空间。作品讲述了一个孩子的丢失、婚姻的破裂以及主人公为使生活回复正常所付出的努力。对于该作品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其“时间”、“成长”、“童年”等主题上。事实上，这部作品是一部明显具有环境色彩的小说。本·耐茨称其为一部“绿色寓言”。

　　《时间中的孩子》将气候变化融入到叙事之中。气候危机是目前人类所面临的最严重的生态危机。对气候变化的关注有助于人类去关心和保护其赖以生存的生态环境。在小说中，自然的呐喊与抗争通过英国“异常炎热”的天气得以体现。“此时正值五月末，早晨九点半左右光景，气温已开始接近华氏八十度” 。正当读者同主人公一起经历这难以忍受的、“异常炎热”的夏季时，作者戏剧性地指出“在连续几个月炎热不堪的日子里——这样一个夏季结果却成了二十一世纪最后一个像样的夏季”，而在稍后的会议场景中，“一名职员就搬来了一台电风扇，接在靠近主席的地方，尊敬地对他转起来??宽大的桌子上，手一碰到桌面就会出现雾面。散乱的文件在微弱的热气吹拂下懒懒地抖动着”。这与生态主义思想产生了强烈的共鸣。由于人类过分使用化石燃料，过度砍伐森林，过度排放温室气体，从而使得整个生态环境遭受全球变暖的冲击。

　　人类的行为给自然留下了无数的创伤。正如主人公斯蒂芬所经历的一样，橡树和山毛榉树林已属于过去的时光、过去的风景，“(他)发现树全被砍倒，土地被开垦了，河湾上架起了一座公路桥”r玎7。可以说，橡树和山毛榉就是自然美的代表，而公路桥则代表着人类文明和科技。而恰恰是自然，给人类带来慰藉与力量。当斯蒂芬走进开阔的乡村时，他的心情“不由得舒畅起来”。他陶醉于自然所赋予的这种“单纯”，甚至高兴得要跑起来。这种陶醉就是马斯洛所称的“高峰体验”，抑或是鲁枢元所说的“最健康的时刻”。与自然的融合使斯蒂芬获得了精神上的愉悦。核战争的威胁在这部作品中再次出现：

　　总统现在已经平息了上上下下的批评声，调动全国的核力量??俄国人也做了同样的准备。核潜艇悄悄潜到他们指定的发射位置。导弹发射井掀开了盖子。牛津郡郊外炎热的灌木丛和可尔巴阡山脉的桦树林里，竖立着密密麻麻的导弹。麦克尤恩通过对可能导致生态灾难和人类灾难的科技文明的描写，表达了其内心的焦虑与不安。这与《或者我们死亡》产生共鸣，“是迎接女性时代的到来，或者我们死亡?”

　　格雷斯·杰拉德(Greg Garrard)认为“《时间中的孩子》从情节、主题、人物刻画、生态政治场景等方面体现了环境哲学家帕特里克·柯里概括的生态女性主义本质”，是一部“生态女性主义寓言”。“生态女性主义”最早是由法国女性主义学者弗朗索瓦·德奥博纳(Francoise d’Eauboone)提出，她指出了女性问题和生态问题的联系并认为父权制是当今环境问题的根源。男性中心主义导致人类赖以生存的环境不断恶化，导致了女性地位的逐步丧失和诸多问题。只有推翻男性中心主义世界观，才能解放女性和自然，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和谐。

　　作为一部反乌托邦式小说，《时间中的孩子》将环境问题和父权思想结合起来。事实上，整部小说对男性气概和父权制进行了批判。莱恩(Kieman Ryal1)指出《时间中的孩子》“通过描述一种全新的经历讲述了一个全新的故事，即将男性从男性气概中解放出来”。而作者在小说中所塑造的女性在一定意义上颠覆了传统男权社会中的  女性形象，她们具备各种美德，独立、知性。安吉拉·罗杰(Angela Roger)指出：“麦克尤恩笔下的女性形象具有创造力、敏锐性、神秘性、亲近自然，而男性则被刻画成不敏感而且残忍的，具有剥削性和毁灭性的形象。”当女儿凯特走失后，夫妻二人采取了不同的态度应对这一危机。妻子朱莉在悲伤的同时慢慢地去接受这一现实。她“开始着手转变自己，有意识地重新理解生活和自己在生活中的位置”。而丈夫斯蒂芬则走上街头，盲目地四处寻找女儿的踪迹，最终迷失了自我。朱莉笃信事物的变化性，相信人可以改变自我。斯蒂芬则认为男人到了一定年龄就定型了。这种对待危机的态度就是朱莉所代表的女性和斯蒂芬所代表的男性的“众多区别性特征中的一个”。

　　她们也不容易被工作、统治集团、制服和勋章所蒙蔽。男人信仰由他们自己，而不是由女人，一手建立起来的机构制度，女人则不，他们尊崇另外的个性准则，那就是存在优于行动??由此引发了男人的敌意。

　　小说中的另外一组人物，西尔玛和达克进一步阐释了生态女性主义的观点。西尔玛代表着女性时代的来临。

　　在她眼里，科学是她的孩子，这个孩子的自我中心主义正在告一段落。她坚信量子力学使物理甚至所有科学女性化。正如小说叙事者所表达的：

　　当科学真正意识到宇宙的统一性，并且找到一门数学语言来解释他，从而开始放弃主观性的谬论时，当他可以将主观经验考虑在内时，这个聪明的孩子就会逐渐成长为智慧女性。 研通过叙述，麦克尤恩似乎在传递这样一种信息：科学需要摆脱男权思想的束缚，只有迎接女性化的科学时代才能实现救赎。正如大卫·马尔科姆(David Malcolm)所言，麦克尤恩认为“男性会毁灭世界，而女性会拯救世界”嘲蜥。

　　三、《日光》：对生态和人性的思考麦克尤恩曾经表示，他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就想写一部关于气候变化的小说。但是，他认为，“环境变化”这样一个承载着巨大政治和伦理价值的话题对于小说创作而言并没有太大帮助，所以迟迟没有动笔。时隔数年，他的作品《日光》于2011年出版，引起了评论界的广泛关注。《日光》以“全球变暖”这个敏感而有争议的话题为背景，以主人公别尔德，一个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的工作与生活为线索，对生态伦理进行了思考并对人性进行了讽刺。

　　小说卷首的扉语引自约翰·厄普代克的小说《兔子富了》。“说这番话让兔子很快活，让他觉得自己很富有，让他思索这世界在消耗，知道这地球也会消亡”。麦克尤恩对厄普代克的指涉在向读者传递一个重要的信息，即人类赖以生存的地球正在经历着生态危机。随着工业文明的迅猛发展，人类不断消耗不可再生的自然资源，煤炭、石油，而“燃烧这些玩意儿也会毁掉我们” 。正如小说主人公别尔德所言“这座星球，病了”。燃烧矿物燃料将二氧化碳排人大气的做法，正在导致地球持续变暖。

　　墨西哥湾会消失，欧洲人会冻死在自己家床上，亚马逊河会变成一片沙漠，某些陆地会燃起大火，而某些会给淹没，到2085年夏天，北极的冰就会融化，于是北极熊跟着完蛋。尽管“气候变暖”只是小说的“背景小曲”，但是在叙述中，麦克尤恩对“气候变暖”导致的生态问题进行了直接和间接的指涉与思考。麦克尤恩批判了人类对自然的破坏以及人类与自然的疏离。

　　巨大的混凝土伤口与钢铁搅拌在一起，这些“导尿管”将川流不息的车辆从地平线运过来又送回去—— 在他面前，自然界的种种遗迹只能日渐萎缩。在麦克尤恩眼里，工业文明给自然留下了道道“伤口”与烙印。人类的行为破坏了自然原有的风貌与美丽，透支了自然资源，打破了生态平衡。作者对工业化和科技发展提出了质疑并对毁灭自然的行为进行了讽刺和批判。

　　气候变暖以及生态环境的恶化，笔耕论文新浪博客，在深层意义上，也在影响着人的心灵与精神世界。环境问题使地球变成了一颗“迷失的星球”，人类也丢失了自己的“精神家园”?。深层生态学者西格德·奥森也认为“与大自然之间关系的恶化所引发的不仅仅是物质与肉体上的伤害，它还可以导致人们自我意识的丧失和生活意义的迷失”。麦克尤恩对“全球变暖”这一问题的看法显然与这些生态学者的观点具有相似性。他曾经表示，虽然人类不得不承认从真正意义上改变人性是不可能的，但是只有更多地了解自身，人类才能使地球免遭破坏。

　　事实上《日光》这部小说的创作跟麦克尤恩本人的经历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2005年3月，麦克尤恩同一批艺术家、科学家参加了前往北极的关于气候变暖的考察。这次经历对他的环保意识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在北极，麦克尤恩呼吸了“世上最清洁的空气”。而更衣室的经历促使他将“全球变暖”这一话题与人性联系起来，“更衣室的情形越来越糟糕”，考察者们“要想出门就非偷不可”。本来井然有序的更衣室变成了一片混乱。具有讽刺意义的是，与此同时，考察者们坐在船里讨论如何挽救地球。要知道，地球可比这更衣室大得多得多。更衣室里人性的写照为环境问题的解决提供了一面镜子。正如麦克尤恩所言：“突然间，全球变暖问题不再是一个抽象的问题了。因为人类不得不解决这一问题——不可信赖的、唯利是图的、充满甜言蜜语而又可爱的人类。”一方面，麦克尤恩将“气候变暖”编织到叙事之中并纳入对人性的思考；另一方面，麦克尤恩对“自私”的人性进行了讽刺与批判。这两个方面相互影响，相得益彰。

　　作为英国当代文坛的领军人物，麦克尤恩自开始创作以来就对生态问题表示了关注。他的作品反映了其对生态问题的思考。工业文明的发展对生态系统造成了巨大的伤害，人类无限的欲望和自私的本质加剧了环境危机。

　　只有建立男性与女性、科技与自然之间平等和谐的关系，努力摆脱人性自私本质的束缚，生态问题才能得以最终解决。麦克尤恩的作品并不可能挽救地球，但是，这些作品至少能够引起读者对生态问题的关注和思考，也会为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建设提供有益的参考。